## 第三章 幽影中的低语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顽固地钻入鼻腔,却怎么也盖不住皮肤下那股滚烫的灼烧感。我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点细微的裂纹,像盯着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周正平的警告言犹在耳,冰冷,权威,带着不容置疑的切割力。回避?保护?这些冠冕堂皇的词句像一层厚厚的油污,试图覆盖真相的腥味。
手机。
那部藏在林淮夹克内衬深处、用防水袋密封的老式按键手机。它像一个沉甸甸的铅块,压在我的心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根紧绷的弦。技术科在恢复数据?按程序通知?这些流程化的字眼在巨大的疑问面前苍白得可笑。林淮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留下线索,甚至不惜藏在胃里,藏在衣服的暗袋中,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预见了危险,意味着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尽一切办法试图传递信息。而这条信息,可能正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在所谓“按程序”的等待中,被湮灭,被篡改。
等?我等了三年,等到的是他冰冷的尸体和胃里一张泛黄的纸条。现在,我还能等下去吗?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滋生的藤蔓,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牢牢地缠绕住我的思维。它疯狂,危险,违背了我一贯遵循的规则,却带着致命的吸引力。我必须拿到那部手机,在它被“妥善处理”之前。
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扭曲的光影。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像倒计时的秒针。
身体深处那股刻意催生出的“热度”还在持续攀升,皮肤滚烫,呼吸也刻意带上了几分急促和沉重。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制造一个足够“严重”的症状,让值班医生暂时离开,给我争取到短暂却至关重要的时间窗口。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爬行。终于,走廊上传来值班护士小跑着去叫医生的脚步声。就是现在!
我猛地掀开被子,动作迅捷得不像一个刚刚“高烧”的病人。脚底接触到冰凉的地板,激起一阵寒颤。顾不上这些,我迅速从枕头下摸出早已准备好的东西——一件深色的薄款连帽衫,一条宽松的深色运动裤,还有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这些都是拜托一个信任的护工偷偷送进来的。
指尖因为紧张和体内真实的虚弱感而微微颤抖。我飞快地脱下病号服,换上便装。连帽衫的帽子拉起来,帽檐压到几乎遮住眼睛。镜子里的人影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片深色的轮廓和紧绷的下颌线。足够了。
病房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走廊灯光昏暗,值班护士站的台灯亮着,但里面暂时空无一人。远处传来医生办公室门开关的声音和模糊的交谈声。机会稍纵即逝。
我像一道贴着墙根的影子,无声地滑出病房,迅速闪入旁边安全通道的楼梯间。沉重的防火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病房区的光线和声响。楼梯间里只有应急灯发出惨绿的光,空气冰冷而带着灰尘的味道。我扶着冰冷的金属扶手,一步两级地向下冲去。脚步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激起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敲打在我狂跳的心脏上。
医院后门的小巷,弥漫着垃圾桶特有的酸腐气味和潮湿的霉味。一辆不起眼的灰色旧款轿车静静地停在阴影里,像一头蛰伏的兽。车窗无声地降下一条缝。
“上车。”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是老吴。吴启明。一个游离在灰色地带的“数据医生”,技术高超,路子也野。多年前我曾在一次非官方的物证恢复中帮过他一个无法推脱的忙,从此欠下我一份人情。这份人情,我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讨要。
我拉开车门,迅速钻了进去。车内弥漫着浓重的烟味和陈旧皮革的气息。老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头发油腻地贴在头皮上,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却异常锐利,像鹰隼般扫了我一眼,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东西呢?”他没有任何寒暄,直接问道,同时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沉闷的低吼,车子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笼罩的街道。
我没有说话,只是从连帽衫宽大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用多层证物袋小心包裹的物件。袋子隔绝了触感,但那长方形的轮廓在昏暗的车内光线下异常清晰——正是林淮那部老式的按键手机。屏幕漆黑,机身冰冷,外壳边缘带着些许磨损的痕迹,像承载了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
在周正平离开病房后不久,那个与我关系不错的护工大姐就悄悄告诉我,技术科的人来取走了一些东西,包括死者衣物。我几乎是在绝望中抓住了这最后的稻草,用尽所有能想到的借口和暗示,近乎哀求地请她在处理那些衣物时,帮我留意一个“可能存在的、非常小的、硬硬的东西”。我甚至不敢说出“手机”两个字。幸运,或者说,是林淮冥冥中的指引,那位大姐真的在一个夹克内衬的破口边缘,摸到了一个异常坚硬的小角。她不懂那是什么,但出于对我的同情和一丝冒险精神,她把它偷偷取了出来,藏在送来的干净毛巾里交给了我。
整个过程充满了巨大的风险和后怕。此刻,看着手中这冰冷的金属和塑料,我的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它不仅仅是一部手机,它是林淮留在人间的最后挣扎,是通往那个血色夜晚的唯一可能的钥匙。
老吴瞥了一眼我手中的袋子,没有多问,只是伸出粗糙的手。我将袋子递过去。他掂量了一下,手指隔着袋子熟练地摸索着机身的轮廓和按键位置,眼神专注。
“型号很老,电池可能挂了。”他声音沙哑,一边开车,一边熟练地从副驾驶座位底下拖出一个半旧的工具箱,“密封做得不错,应该没怎么进水。恢复数据的可能性……五成以上。看运气,也看里面东西被破坏的程度。”
车子在深夜的城市街道上穿梭,避开主干道,专挑偏僻的小路。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车窗,在老吴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已经灵活地打开工具箱,取出一套小巧精密的工具,开始隔着证物袋检查手机的接口和电池仓。
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街景。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疼痛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我背叛了职业操守,违抗了直接命令,将自己推向了未知的危险边缘。但林淮那张灰败的脸,胃里那张写着“你终于来了”的纸条,像烙印一样刻在灵魂深处。我没有退路。
车子最终驶入一片破败的城中村。狭窄的巷道仅容一车勉强通过,两旁是低矮拥挤的握手楼,窗户里透出零星昏暗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油烟味和下水道隐隐的臭气。车子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栋外墙斑驳、墙皮大片脱落的旧楼后面。这里没有路灯,只有远处高楼霓虹的一点余光勉强勾勒出轮廓。
老吴熄了火,拎起工具箱和装着手机的证物袋,示意我下车。
“跟我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们穿过一条堆满杂物的窄巷,来到一扇毫不起眼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老吴没有用钥匙,而是在门框上方一个极其隐蔽的缝隙里摸索了一下,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门向内开了一条缝。一股混杂着焊锡、松香、电子元件和灰尘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
里面是一个极其狭窄、堆满杂物的空间。各种拆开的电脑主机、显示器、成捆的线缆、电路板、仪器设备几乎塞满了每一寸地方,只留下一条勉强容人侧身通过的过道。唯一的光源是工作台上几盏明亮的LED台灯,照亮了上面散落的精密仪器、焊台和放大镜。
这里就是老吴的“手术室”。
“坐。”他指了指角落里一张勉强能看出是椅子的东西,上面还堆着几块硬盘。
他自己则快步走到工作台前,戴上挂在台灯上的高倍放大镜,动作麻利地拆开证物袋,取出那部老式手机。他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精准和沉稳。螺丝刀、撬片、细小的镊子在他粗糙的手指间翻飞,像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我坐在那张布满灰尘的椅子上,身体僵硬。目光紧紧追随着老吴的每一个动作,看着他小心地撬开后盖,露出里面已经有些膨胀变形的电池。他熟练地断开电池连接,换上一块新的测试电源。然后,他拿出一个连接着复杂线缆的接口转换器,小心地接到手机的数据口上,另一端连接到工作台上一台看起来同样老旧却异常坚固的笔记本电脑。
开机。
老吴的手指在布满油污的键盘上飞快敲击着。屏幕上跳出黑色的命令提示符窗口,一行行白色的代码飞快地向上滚动。他的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气中弥漫的焊锡和松香味混合着我自己的汗味和紧张的气息。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每一次代码滚动停止,每一次老吴手指敲下回车键,我的心都随之猛地一沉,随即又高高悬起。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
工作台上那盏明亮的LED台灯,像探照灯一样打在老吴布满汗珠的额头上。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敲击键盘的手指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屏幕上的代码滚动似乎陷入了某种僵局。
希望如同指间的流沙,正在飞速消逝。冰冷的绝望感像毒蛇,再次缠绕上来,越收越紧。难道……真的不行了?难道林淮用生命保护的线索,就这样……
“他妈的……”老吴突然低低地咒骂了一声,手指猛地砸在回车键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完了的时候,老吴的动作却突然停住了。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猛地凑近屏幕,眼睛几乎贴到了显示器上,死死盯着其中一行几乎被忽略的代码提示。
“等等……有门儿!”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和难以置信的沙哑。
他双手重新在键盘上舞动起来,速度更快,动作更狠,像是在与无形的对手进行最后的搏杀。这一次,代码的滚动似乎有了明确的方向。屏幕闪烁了几下,黑色的命令窗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其简陋、属于老式手机的原始文件管理系统界面!
“成了!”老吴猛地向后靠在他的旧转椅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疲惫和狂喜的神色,汗水浸湿了他油腻的头发。“这混蛋……在存储芯片外面自己加了个物理写保护的跳线!还他妈用胶封死了!差点栽在这老古董手上!”
他一边喘着气,一边用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着。“数据基本完整,恢复出来了。主要是一个加密的视频文件,体积不小。还有个加密的文本备忘录。其他都是些没用的缓存和系统文件。”
视频?文本?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身体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弹起,几步冲到工作台前,死死盯着那发光的屏幕。文件列表里,两个文件名异常刺眼:
`[加密] L.H_Last.MSG.vid`
`[加密] Key_In_OldTime.txt`
“能解开吗?”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钥匙在旧时光里?这又是什么谜语?
老吴没说话,再次投入战斗。他调出另一个复杂的破解软件,屏幕被分割成数个窗口,瀑布般的字符流疯狂冲刷着。这一次,他似乎有了明确的目标,进度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前推进。
“视频的加密算法相对简单,有突破口。”老吴一边操作一边快速解释,“文本那个用的是强加密,关联了特定时间戳或者硬件特征码,强行破解需要时间,而且可能触发自毁……先看视频!”
进度条走到了尽头。屏幕一闪,播放器窗口弹了出来。
一片漆黑。
几秒钟令人心悸的死寂后,画面猛地亮起!光线极其昏暗,剧烈晃动,像是***视角。镜头似乎被什么东西半遮挡着,画面边缘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是一个密闭、肮脏的空间。粗糙的水泥墙壁,地面有积水反光,空气里仿佛弥漫着灰尘。
然后,镜头捕捉到了一个人影。
他蜷缩在角落的地上,穿着沾满污渍的衣服,正是林淮失踪时那件我熟悉的浅灰色夹克!他的脸在昏暗晃动、充满噪点的画面中显得异常苍白、消瘦,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盛满阳光和温柔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混杂着极度痛苦、愤怒和……一丝奇异执念的光芒。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肺里塞满了沙子。汗水混着污迹从他额角流下。他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突然,他猛地抬起头,视线仿佛穿透了摇晃的镜头,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直直地、死死地“盯”住了屏幕外的我!
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小……离……” 一个极其沙哑、破碎、仿佛从撕裂的声带里挤出来的声音响起。那是我无比熟悉、却在噩梦中无数次扭曲的声音!
真的是他!是林淮!在生命的最后时刻!
我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又被我狠狠眨掉。
林淮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听……着……没……时间了……他们……快来了……”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的抽气声。
“三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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